“鋪蓋”往事
毛曉麗/文
鋪蓋,是奉節的方言,即是被子,也可以泛指所有床上用品。
小時候,按家鄉的習俗,正月和三月里不能洗鋪蓋。據說,正月里洗了鋪蓋就會“正被濕(真背時)”,“背時”也是家鄉的方言,即倒霉;而三月洗鋪蓋則有可能走“桃花運”,“桃花運”即是指一個人命運里出現異性緣佳的情形。于是,除夕前和二月末是鄉里的大洗時節,各家的主婦定然要把家里大大小小的鋪蓋里里外外洗干凈。
年將近,母親選個晴朗的好天氣,一大清早就把我們叫起來拆鋪蓋,找到麻繩頭打開,抽出來,鋪蓋就拆開了。麻繩繞在手指上,綰成一個“8”字,下午縫鋪蓋時還可以繼續用。大木盆里放好了熱水和洗衣粉,鋪蓋先泡一會兒,然后鋪在洗衣臺上刷洗干凈,再背到池塘里清洗干凈,兩人各執一頭向相反的方向用力擰干。冬天的好天氣并不多,村莊在這些天顯得很熱鬧,花花綠綠的包單、被單、被面掛滿了各家門前屋檐下的竹竿和屋后的晾衣繩,空氣里氤氳著洗衣粉好聞的味道。
陽光很好,鋪蓋一天就曬干了。傍晚,我早已按母親吩咐把高板凳左右擺好,上面放好竹連子(用粗麻繩將一根根細長的金竹編在一起做成),再后來是放涼板;幫母親穿好了針,針是專門縫被子用的,比一般的縫衣針粗且長,但要將粗粗的由兩股搓成的麻繩穿進去,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要眼神好,還要咬得整齊,別說母親,就是我也往往要費很大的勁才能穿好。然后是牽鋪蓋,先鋪好包單,再放上棉絮,最上面是被面,拉住包單的四個角蓋住被面,對齊折好,母親一針一針地將它們縫合起來。母親用頂針很艱難地把針從厚厚的棉絮里頂出來,有時還會扎了手。母親縫的鋪蓋針腳勻稱,又皮實又好看?;椟S的燈光下,我一邊干活一邊撫摸柔軟的緞面,滑滑的,把臉貼在上面,涼涼的,讓人欣喜不已。但緞面很少,大多數被面是棉布的,紅底上畫著大幅的鳳凰牡丹。有時候,一家縫完了,隔壁的人家又借著現成的地方,再縫三五床,常常弄到半夜才完成。
晚上,蓋著新縫的鋪蓋,暖暖的,還能聞到陽光淡淡的清香。
到了夏天要 “盤伏”。時間要進了“三伏”才好,那時候的太陽才夠“狠”。也是一大清早,母親帶領我們把所有棉絮抱出來晾曬。新的、舊的、大的、小的棉絮瘋狂地吸收著太陽的熱能,一點點變得蓬松起來。正午時,拿一根棍子,使勁地拍打一遍,再把它們翻過來曬另一面,傍晚再拍打一次。我早上抱它們出來還不太難,可傍晚來收回的時候,它們仿佛一下子變厚了,折不成“四棱上線”的樣子,我使勁伸開手也抱不住,只好歪著頭,任它緊貼著臉,我看不到前邊的路,摸索著才能走回到屋里,母親將它們碼好,衣柜里、立柜里、扁柜里,到處都是棉絮。
棉絮曬過盛夏的太陽,不長蟲子,還暖和。
當姐姐漸漸長大的時候,母親就開始給她準備鋪蓋做嫁妝了。今天買一床包單,明天買兩床被面,婚期臨近,又買來兩捆棉花,請來彈匠彈棉絮。
彈匠的腰間扣一根很厚的帆布帶子,支撐著從背后伸出來的一根綿軟有韌性的木棒,木棒前端垂下一根繩子,掛住弓子。弓子由一根很粗的彎成近90度的圓弧的木棒,再繃上一根麻繩做成的。只見他左手握住弓子,右手拿一個木錘,嘭——嘭——嘭——,隨著有節奏的“音樂”響起,擰在一起的棉花漸漸輕盈起來,就像天上的白云。到一定時候,只見他來回彈幾下,那棉花就變得平整起來,又變得正正方方的了,我不記得這中間的程序,只覺得特別神奇,仿佛那彈匠是一個魔法師,那些散亂的棉花在他的手下特別聽話,他想把它們變成什么樣子就能變成什么樣子。
接著牽網線,我又要被叫來幫忙。一根細長柔軟的木條,前邊有一個鐵環掛住棉線,彈匠師傅站在那頭,我站在這頭,他把線頭遞過來,我抓住,摁在棉絮邊上,他又將木條收回去,如是反復,那棉線便一行行整齊地排列起來,先是直線,再是斜線,往往要牽五六層。有時候還用紅色的棉線寫上 “8”“12”“16”等字樣,標明棉絮的重量,或者寫上“雙喜臨門”“百年好合”的字樣,以示吉祥。
最后是踩云板。云板是一塊圓圓的形似鍋蓋的被磨得溜光的木板,在牽好線網的棉絮上,師傅用雙手按住上面的橫梁,使勁地來回磨。更多的時候是站在云板上,靠軀體擺動來使它移動,只見他站在高高的案板上,雙手前后左右不停搖晃,從這邊到那邊,就像在跳舞,讓人羨慕極了。等師傅吃飯的時候,我悄悄爬上去,像他一樣扭來扭去,那云板卻一動不動。一不小心,還摔了下來,蹭破了手掌,但怕挨母親罵,也不敢出聲。
棉絮彈好了。姐姐也要出嫁了。
那天,大紅的嫁妝擺滿了院子,每一抬上面都用紅繩捆著一床或是兩床大紅鋪蓋,整整十六床,全是緞面的!每一床鋪蓋的某一個被角里,塞著新錢,塞著紅雞蛋,由姐夫家的長輩在為姐姐鋪床的時候搜去享用。
來吃喜酒的人們在小聲地議論,“天啊,這么多鋪蓋!” “可真舍得??!”我看見,媽媽瘦瘦的臉上,洋溢著驕傲的喜悅。直到現在我才理解,那些鋪蓋傾盡了母親的所有。豐厚的嫁妝在喜慶的嗩吶聲中抬去了姐夫家,媽媽目送著姐姐遠去的背影,悄悄地流下了眼淚,然而,她很快撩起圍裙,擦一把臉,轉身去招呼還沒有吃飯的客人去了。
編輯:謝模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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